卒子 第九十二章、扉页上的那句话 (第2/2页)
圣人在劝告,黑夜即将降临,意识之光即将消失,黑暗的无意识之海,会决堤涌入。
燃烧的世界,破碎又遍地树立的十字架,永恒转动、消解、衍生的八卦图;旷野中举起木犁走过九州的工匠、海滩边修理木船的贤者、蜷缩在母狼怀中里的婴孩、焚烧森林刀耕火种的野人,争夺一根树枝的原始人……
当第一个原型步入大地,抬头仰望星空,低头俯视泥土……
无以言表的善恶二元,沉淀在意识之海的渣滓或是凝粹,便是那些“真理”那些“智慧”都沉浮在温月身边,而她,也成了这片海的一部分。
何以为祂?
何以为人?
被消解被解构的自我,没有回归坐标的深潜,那片属于全人类的海床越来越接近,熟悉而陌生,恐惧而善良……
这一切,都在角力,时而极寒时而酷暑,痛苦与舒适,来回交替,无穷的010101010101……
但所有的二进制代码,所有的善恶二元,都应当有一个末尾,0或者1?善或者恶?在它们之间,在无限可分的灰度之间,在亿万个逻辑代码里,终将,会多一个符号,多一个占位符。
它,就是多米诺骨牌的起点。
它,就是天平的最后一个砝码。
……
寒冷的树林内,结霜的枝条,隆隆远去的火车,在闪回的意识里,森林中的塔楼,塔楼下的隧道,隧道前的打听,螺旋向下但绝不符合欧几里得定理的楼梯,在经历了无数次回到原点的旅行后,在许多许多夹杂着寒意的温暖提示下,温月终于走出了楼梯。
“熟悉吗?”转瞬即逝的声音,转瞬即逝的身影,温月没有理会,她停在原地,静静地审视着这个很大很宽的隧道,一个充满了书架、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隧道。
“似曾相识。”温月像是在回答那道声音。
她走在隧道中,她发现这里的书架完全一致,高2.8米,长100米,整齐排列且保持了2米的走道空间。中间是一条宽8米的主步道,两边皆是如此的书架。主步道每隔不远就有一个人造革材质的沙发,以及一盏日光灯,地上铺着消音地毯,当手触及墙壁或抚摸地盘,无形的力就会将温月弹回,有时剧痛有时如爱抚。
这……几乎就像是龙山里的国家图书馆。
每时每刻都有巨大的轰鸣声碰撞声,这是新书架与其上的新书生成所发出的动静,新书架会挂一盏慢慢变亮的灯。有的书架灯已熄灭,有的极亮,有的一般,所以这里的光线,总体来说,谈不上阴暗也谈不上明亮。
“随便看看吧,遵从你的内心。”声音又出现了。
温月随口应了一声,她随手拿起了身边最近一个书架最近的一本书。拿起时,原来的标准平装书籍倏忽化作了全息面板,变化非常顺畅,让温月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变化。
面板的第一页记载了姓名、性别、出生时间。姓名:父亲,性别,男,出生时间,距今75004前。内容则是这个名为“父亲”的男人,在二十二年的人生里,经历的一切。
夭折的双胞胎、出生即离开的父母、树上的童年、树下的狩猎、无尽的荒野,遇见的第一个异类,新生命,以及,牺牲。
阖上书的时候,在阅读绝对客观的内容时,温月感到了一股悲伤,她知道这是一本记录人们生平的书籍。
她放眼望去,无穷尽的书架,数秒间就诞生的新书。
这是人类的永恒图书馆。
但温月没有任何惊讶,她知道自己本就属于这里。她继续阅读着这个书架上其他书籍,书籍都没有名字,只有“母亲”、“寻火者”、“猎人”、“戮亲者”等代号,但最多的,都是一个代号:“婴儿。”
“去找到你自己的那一本。”声音如此说道,它又旋即提醒道:
“路上别忘了多看看,想看哪一本,就哪一本。”
永恒的隧道,永恒的书架,永恒的书籍,温月走的很快,片刻间便百半九十,只有最后短短的一小截隧道了。
终于,在这里,书籍中的姓名开始多于代号。在这一节叫做“轴心时代”的书架里,她看见了许多非常非常熟悉的名字,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,她一一看过,但看完之后,绝大多数都忘却,只留下了很少很少的只言片语。
往后往前的无数帝王将相,罕有可值得翻阅者。
隧道快要抵达尽头,但温月在这里花费了最多的时间,对于1200亿本来说,这里的书籍,宛如沧海一粟,但书中的内容,却比之前的上千亿本都要精彩。
在出于本能、基因与不可避免的爱欲下,还有勇气的赞歌、求知的天问、卑劣的诡计、澎湃的史诗、不屈的民族、灭绝的哀歌、绚烂的文化、无数的臆想创造了神灵。耶稣、佛陀、三清、天照大神、阿胡拉·马兹达、宙斯、朱庇特……无穷无尽的记忆。
这无关乎知识、无关乎真理、无关乎世俗中的意识形态。
仅仅是记忆,仅仅是记载。
在隧道书架的尽头,在图书馆的尽头,温月找到了许多可以称之为“最熟悉”的书籍,写着“沈叙”、“陈潇湘”、“温瑆”、“温斌”……它们都排列在一起,等待着下一个不期而入的过客,而过客,又终将于变为这里的永恒。
“看看属于你的那一本吧。”声音说道。
“找到,你曾经写在书扉页上的那句话。”
翻开书,全息面板第一页写着“温月,女,距今25年前生。”
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生平,她随手翻着,不在乎页码也不在乎顺序,在历览自己一生后,她最后一次信手翻阅,页码滑动、停留。
她看到了这一页。
很久很久以前,还扎着马尾辫的她读过一本书,那是在午后的课间里,正午穹顶灯开到最亮时,教室里另一群同学一边“咯咯咯”笑着,将他们的影子斜着照进了墙壁上挂着的伟大先贤画像之中。也将她自己的面容,照进手边一本旧书的字里行间。
这本书的扉页写着一行话。
世上撼动人心者,唯头上星空,唯胸中良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