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 (第1/2页)
碧波浩渺水云天,好个人间仙境。
湖中总计千余座岛屿,星罗棋布,碧绿盘中螺蛳壳。
邻近大木观、湖君祠庙所在的湖心“祖山”, 不远处两座大小悬殊的岛屿,两者相距不远,隔水相望。
那座较大的玉簪岛,岛上宫观府邸鳞次栉比,因为湖君宫花喜好清静,不愿意外人登上祖山, 故而玉簪岛本就是秋气湖的待客之地,如今四国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脚, 此外还有几位与秋气湖关系较好的山水神灵, 都有意与各国朝廷保持距离,既不刻意疏远,也不如何亲近,但是双方心知肚明,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,各国朝廷后明或暗都在进行一场无形的瓜分天下,练气士可以腾云驾雾,行踪漂泊不定,山水神灵可以闭门不出,但是聚拢天地灵气的道场和享受人间香火的祠庙,总归是站定了的,况且祠庙香火,来自百姓,而烧香的百姓, 终究各有籍贯归属, 朝廷官府如果铁了心让一座淫祠失去香火, 只需在几条主要官道上设关拦路即可。
附近螺黛岛,则被大木观临时划拨给那些自立门户的神异鬼怪和山泽野修, 还有一拨近二十年间名声鹊起的武学宗师。
如果未能登上这两座岛屿的,自己就该心里有数了,说话嗓门别再那么大,只因为在秋气湖眼中,你们属于不入流的。
玉簪岛上,有场极为难得的故人重逢,早年相互间又无什么解不开的死仇怨怼,所以今天这顿酒,喝得都很轻松惬意。
攒此酒局的,正是唐铁意,这位属于篡位登基的北晋国新帝,腰间佩刀名“炼师”,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山上重宝。
绰号臂圣的程元山,当年因为贪生怕死,啥事都没做,确实活到了最后,本来可以捡个大漏, 就因为胆小怕事得过分了, 却也一并错过了登上城头的那桩仙家机缘, 最后他就干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, 总算得偿所愿,被赐予一桩仙家造化。
昔年南苑国太后周姝真,敬仰楼的旧主人,自从她转去炼气修行十数种再不是空中阁楼、什么屠龙技的仙家吐纳法,周姝真就卸任楼主之位,开始专心修道了。
不同于其余仙府的练气士,坐拥一座秘籍数量和品相皆冠绝天下的藏书楼,传闻其中不乏仙书,她大可以挑肥拣瘦,当年被敬仰楼视为无稽之谈的那部分鸡肋书籍,前些年都被她亲自分门别类,再小心翼翼搁放到了最高一层,设置了一道山水禁制,也是从一本旧书现学现用的符阵术法。
这几个昔年名动天下的武学宗师,都是明面上的洞府境练气士了。
只是哪怕各有藏掖,可能境界更高,但是相较于那个已经是龙门境瓶颈的南苑国太上皇魏良,他们还是逊色不少。
此次参加秋水湖议事,是他们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碰头,得以暂时抛开身份和个人恩怨,不曾想再次见面,都换了同一种身份,练气士,他们一时间皆有不胜唏嘘之感,许多曾经共处一座江湖的前辈老人,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。
当然在这里并无确定名称的境界划分,山上暂时只有两道公认的门槛,第一道门槛,就是练气士能够存养灵气于人身小天地。
至于第二道门槛,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独有,能够做成志怪书上所谓的阴神出窍远游,当真是匪夷所思,妙不可言。
一边喝酒一边赏景,他们谈论的内容,绕不开魔头丁婴、少年剑仙陈平安,春潮宫周肥、鸟瞰峰陆舫等人,再往前一点,当然就是那个谁都不曾见过的武疯子了。
程元山大声笑道:“年少时学习枪术,总觉得朱敛根本就是个门外汉,听他说古代的江湖宗师,几乎都注重下盘,故而千变万化不离个桩字,真正的好功夫,往往不好看,比如枪走一线,根本没有什么花俏的大开大合。当时我就对这些粗鄙说辞嗤之以鼻,不曾想练着练着,就发现如他所说,如此而已,没劲,太没劲。”
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,天地大变,武学一道,终究只是一条成就有限的断头路,不修仙法,俗子何谈长生?
一旁有个横刀在膝的老者笑道:“有他那么一张脸,还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?就是朱敛满地打滚,浑身泥泞,恐怕被女子瞧见了,她们也都觉得好看。”
唐铁意点头附和道:“羡慕至极。”
传闻当年这位北晋国的龙武大将军,曾经有意迎娶南苑国公主,结果对方没答应,其实唐铁意的相貌相当不差,那她就只能是嫌弃他年纪大了?
如今须发皆白的吴阙,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,与唐铁意是一个辈分的江湖,吴阙年龄稍长,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种秋又都要年轻些。上次南苑国那场热闹,因为吴阙在家乡有一笔旧账必须解决,就没有参加,至今引以为憾。
随着天地异象横生,人间凭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存在,吴阙就曾亲手打杀了一头作祟鬼物,老人也用各种门路法子,或重金购买,或豪取抢夺,得到了几本所谓的山上道书,结果仙家秘籍上边的每个字都认得,串联在一起,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。
什么吐纳炼气,屏气息为一线作江河、再凝神为一粒芥子啥的,还有那些炼日法拜月术等等,无论吴阙如何瞎琢磨,反复尝试,都不成,老子根本就不是这块当神仙的材料嘛,只得放弃,继续乖乖练拳习武,一点一点打熬体魄。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,已经有人证明,武学之路,若能练到极致,一样气象不低,杀力不弱于所谓的练气士。
吴阙嗤笑道:“钟倩那个娘娘腔怎么还没现身?”
这个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江湖后生,真是踩了狗屎运。走了一条被唐铁意他们都舍弃不要的旧武学之路,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称绝顶的大宗师,据说这个年轻武夫走夜路,都不用动手,就可以让鬼物邪祟主动避退,不敢靠近。
周姝真白了一眼,嗓音柔媚道:“当年打得过他的时候,没下狠手,小心人家现在让你一只手,打你就跟壮汉欺负稚童似的。”
吴阙撇撇嘴,伸手抚摸刀鞘,“那会儿就没把这个有鸟没鸟都一样的家伙,当个什么东西,只是门中弟子跟他有一点小过节,我跟他差着辈呢,自然没必要下死手,喂拳一场,再点拨他几句就得了,所以如今钟倩这小子再见着我,喊我一声师父,不过分,我也受着。”
如今只说山外,什么江湖四大宗师,天下十大高手,用剑用刀耍枪棒等兵器的,可能还要再单独列个榜单,拉个壮丁凑个数,反正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榜单,层出不穷。唯有敬仰楼给出的两份名单,相对服众,一个榜单专门给武学宗师排座位,一个给仙府道场分高低。
程元山端起酒杯,指了指隔壁岛屿的那处山巅,“周楼主,问个事儿,那个才是弱冠之龄的江神子,成天戴着一张面具,藏头藏腚的,谁都搞不清楚他的来历背景,这厮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怪货色,听说你们敬仰楼此次马上就要抛出来的武评榜单,他排名很靠前,榜首钟倩之后,这小子能够跟吴阙和那个用刀的乌江,争前三的位置?”
周姝真嫣然笑道:“他啊,鬼物出身,真实年龄怎么算,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,不过江神子却是个脾气执拗的犟种,是孤魂野鬼,本该修习旁门左道的仙家术法才对,偏不去炼气,反而一门心思想要习武练拳,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。”
“前些年不知道怎么被他找到了我们敬仰楼的确切地址,在外边又是使劲磕头又是哭得稀拉哗啦,求着敬仰楼这边赏赐给他几本武学秘籍,怎么赶都赶不走,不管旁人怎么问他,都只说是要跟人报仇,如何结仇,跟谁报仇,再多,就问不出来了。”
“后来我见他实在可怜,又不像那种会去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的厉鬼,就让弟子随便丢给他三本秘籍,拳法,剑术,还有一本介绍阴物炼气的入门道书,其实都不高明,敬仰楼这边送书的时候,也都明说了它们值钱,却也没有那么价值连城,可他还是感激涕零,最后怀揣着三本书,毕恭毕敬跪倒在地,跟敬仰楼磕了三个响头,就离开了。”
吴阙满脸震惊,斜瞥一眼螺黛岛那边,好奇问道:“这个江神子,竟然是一头鬼物?那乌江呢,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脚?”
既然都是用刀的,当然要争出个第一第二。名为乌江的年轻武夫,就用刀。而且行走江湖以来,十数年间,从无败绩。
周姝真摇头道:“乌江当然不是,大活人一个,至于他的刀法传自何人,敬仰楼只是有些线索和猜测,与此人有关……”
她只是指了指天幕,再不开口言语一个字。
吴阙疑惑道:“是俞老神仙的亲传弟子?”
一座湖山派,仙法一脉归高君,武学一道归乌江,俞老祖师如此选择,倒也不差。
周姝真摇摇头,神色复杂,轻声道:“是另外那个。”
吴阙和程元山都瞬间了然,明白了,是那个曾经与“俞仙”互为苦手的怪人,此人曾与俞真意每十年约战一场。
在魔头丁婴被打杀之后,正是此人收拢了魔教残余旧部,重整旗鼓,并且在此人手上,魔教在明里暗里、台前幕后的人数,以及声势,都大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,以至于当年只要是个会点武把式的,出门走江湖,相互间打招呼的时候,最好都得自称是魔教中人,不然就有可能挨闷棍,被脱光了套麻袋,再将那只麻袋丢到繁华闹市中去,从不害人性命,就是谁都丢不起这个脸。
那个“年轻人”,就是性格诡谲至此地步,关键是他还能跟世间第一个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,打得有来有回。
“一个山上修仙的,欺负我们山下练武的,你俞真意还要不要脸了?”
话是这么说,不可谓不大气凛然,可问题是这厮比俞仙人更不要脸,出手不一样杂糅术法,仙家神通层出不穷?
否则一场捉对厮杀,岂能打得山崩地裂,江河改道?
玩。
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、苦苦追求的事物,对此人而言,都是可以唾手可得、而且可以弃若敝履的不值钱物件。
确实,天地间就没有比这更“玩世不恭”的人物了,如丁婴、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?
醉卧美人膝的豪杰?逐鹿天下的枭雄?像,却又都不是。
当年整个江湖都说此人若是当真志在夺取天下,魏良、唐铁意这几个不凑巧正在当皇帝的,可能就没啥事可做了,大可以引颈就戮,束手就毙而已。
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对方的名字。
只因为对方去过敬仰楼,还不止一两次。具体次数,不好说,因为他如果不想让周姝真知晓踪迹,她就一定不知道。
第一次拜访敬仰楼,对方说是给个少年找几本书。
后来有一次,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楼禁地,整理顶楼的孤本善本,结果就看到那个俊美异常的白衣青年,悬空而坐于一张蒲团上,头上顶着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 双手作凫水状,在那顶楼两排书架间飘荡“游走”,等到瞧见了满脸呆滞的周姝真,对方便伸手摘下那颗宝珠,赞叹一声姐姐真是驻颜有术,保养得很好啊,跟上次见面没有丝毫变化,要是转去修行仙家术法,肯定能活很久……言语之际,将宝珠丢给周姝真,抬了抬袖子,说刚刚挑了几本书,就当是支付给敬仰楼的买书钱了。
周姝真当时强自镇定,硬着头皮与对方询问一句,“陆教主,我当真能够修行仙法?”
一身白衣胜雪的俊美青年,笑着点头,“凭你的资质和悟性,当然可以,耐心等着就是了,坐拥一座书城宝山,就只是天时、人和稍稍逊色于高君,但是地利一事,你可就要比那个小姑娘强上一大截了,还怕当不成神仙?”
白衣青年站起身,衣袂飘摇,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,再加上他的容貌,如此超然尘外的风采,真是那种志怪书上所谓的神仙中人了。
“我叫陆台,你们敬仰楼消息这么灵通,周姐姐总该晓得吧?”
周姝真木然点头。
上次对方就自我介绍过名字身份了,登门做客,十分坦诚,周姝真的忘性还没有那么大。
“那我养了一条狗,名字叫陆沉,周姐姐知不知道啊?”
周姝真茫然摇头。
陆台突然瞪眼道:“有毛病,赶紧把刀放下,别吓着我们周姐姐!”
“乖徒儿,你这名字取的,为师真是服了,陶斜阳,出刀还真就永远不走正道了,早说了让你不要耍刀偏不听,你说你犟啥。”
“周姐姐,这厮就不用我介绍了,是咱们魔教的二把手,大名鼎鼎,正道人士听了都要毛骨悚然的,陶斜阳还家伙一心想要从师父手上捡个大漏,有样学样,学那丁婴当年杀朱敛嘛,只要被他亲手宰掉了俞真意,就好趁机夺取俞真意的一身武运。陶斜阳很快就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,没听过这个说法?就是练武的人都能飞,厉害吧?是不是你们习武之人做梦才敢想的美事?所以在外边,远游境又被称为覆地境,很形象吧。要说是不是跻身此境,就可以称为名副其实的武学大宗师了?嘿,那可就差得老远了。陶斜阳这种三脚猫货色,到了外边,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,就被对方随手一巴掌拍死了。”
周姝真瞬间察觉到后边脖颈的一抹冰冷寒意。
她身体紧绷,汗流浃背,她甚至不敢转头,等到刀锋逐渐远离脖颈,周姝真依旧汗毛倒竖,就像鬼门关走了一遭。
陆台笑道:“周姐姐胆子大些,转头看看,与他们混个熟脸,毕竟有我这个当师父的在呢,他们不敢胡来。”
周姝真只好缓缓转头望去。
一个男子怀抱刀鞘,靠着一排书架,晃了晃手掌,咧嘴笑道:“陶斜阳,因为资质太差,心术不正,是师父的不得意弟子。”
稍远处,是一个手持书籍的青年,抬起头,面带微笑,自我介绍道:“桓荫,七境武夫,中五境练气士,不过是剑修,可惜也不讨师父的喜欢。”
更远处,这层楼的靠窗位置,一位身穿紫色道袍、双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转过身,抖了抖袍子,与周姝真打了个道门稽首,“南苑国道士黄尚,见过周楼主。”
陆台连同脚下蒲团一起飘落在地,笑呵呵道:“南苑国的护国真人黄尚,其实也是我的嫡传弟子,算是勉强会几手符箓吧,连你们敬仰楼都不知道内幕了吧,哈,金丹客,在外边都是陆地神仙呢,可惜他是个外乡人,没卵用的。”
“他们仨,都是劣徒,瞧着就碍眼,我一般情况不乐意把他们带在身边,一个个的,习武修道资质都很一般,心术又不怎么正,好在手低却眼高,都是奔着俞真意去的,各自夺宝,分别瓜分武运,古剑,道冠。可惜可惜,很悬了。”
“既然来都来了,来者是客,登门就得有礼物,黄尚你留下两道符箓,就挑雨龙符和扬眉符好了,陶斜阳你就去杀掉那几个藏在敬仰楼内的谍子,至于桓荫,以心声口传秘授给周楼主一道炼气道诀好了,以后她会用得着,省得担惊受怕,明明坐拥书城,却不知从何下手。”
“至于我,这张法宝品秩的蒲团,就送给周姐姐了,当是提前预祝以后跻身洞府境的贺礼。”
陆台说到这里,笑容灿烂,伸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,“那么作为回礼,周姐姐,走,去你住处,如周姐姐这般既腴又媚且冷艳的妇人,多好啊,该会的都会了,不会的一教就会!”
周姝真哪里受得这等侮辱,一咬牙,便是一记凌厉手刀横扫过去,切掉了那个白衣青年的头颅……手感无比真实,确实得逞了!
不曾想另外一个白衣青年与她擦肩而过,再低头弯腰伸手一拍她的浑圆处,重重啪一声响起,陆台晃了晃手,大笑着离去,“哎呦喂,手感真好,这弹性,姐姐不愧是练过武的。唉,可惜终究还不是餐霞饮露的练气士,也是要去茅厕拉屎的,一想到这个,就让人心灰意冷……对了,周姝真,作为敬仰楼真正的回礼,是让你做件事……这些内容,你很快就会忘记,但是该记起的时候就会记起。”
等到羞愤难当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稳住心神,再转头望去,陆台已经带着几位弟子悄然离去。
周姝真幽幽叹息,真是往事不堪回首,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。
收起杂乱思绪,周姝真以心声试探性问道:“唐铁意,昨夜高掌门邀请你们四个去聊了一场?怎么,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,劝你们别打来打去了,莫要穷兵黩武,劳民伤财?”
唐铁意提起酒杯笑道:“不聊这个,喝酒。”
周姝真视线低敛,望向杯中酒。
哪怕她修行并没有几年光阴,即便道行浅薄得不值一提。
但是。
如果真有那么一天。
她不惜一死杀外寇。
人间是我们的人间。
必须如此!
周姝真仰头饮尽杯中酒,环顾四周,趁着自己还活着,那她就多看几眼家乡。
隔壁螺黛岛那边,此刻还有一拨江湖晚辈,或是山上的“新面孔”,跟唐铁意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,双方摆出了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。
谁都别惹谁,相看两厌。
一身棉布长褂的江神子,脸覆面具,此刻斜背一只长条包裹。
作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,他这次并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请之列,属于不请自来,但是秋气湖依旧给他在螺黛岛这边安排了府邸。
只是府邸位于半山腰,山中更高处,此刻也有一场酒局,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,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气再大,武艺再高,都被排除在外。
把岛上客人约在此地的酒局主人,是位少女姿容的练气士,天生异象一般,额头两只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,她头戴帝王通天冠,身穿一件古旧龙袍,衮服形制,缂丝十二条团龙,只是所有绣金龙皆合眼,唯有龙须轻微飘动,其中一条正龙,作蠢蠢欲动状。
龙袍加身的少女,腰系一条白玉带,双手按住腰带,眯起一双丹凤眼,转头望向玉簪岛那边,呵,那边龙气不少啊。
有个老态龙钟的年迈妇人,她双手持杯,笑容含蓄,神色略显拘谨,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野老妪,好不容易进城赶集一趟。
她是北晋国偏远地界一座祠庙塑造彩绘塑像的淫祠神灵。
地上铺了一张巨幅竹席,四角皆搁放材质各异的四件席镇,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备清供之物,唯有一位道号“陶者”的老人脚边,搁放着一只鬼气森森的陶器席镇。
一个腰别玉笏、手捧一把漆黑拂尘的文士,身穿朝服,是南苑国境内刚刚获封爵位的京师城隍爷。
还有几个容貌衣饰和随身法器各有一两瞩目之处的练气士,都在此饮酒。
竹席之外,旁有童子煮酒,还有宫娥侍女装束的妙龄女子,却是各持兵器。
竹席内有两位,得到了湖山派的请帖,更多还是来这边“凑热闹赶个早集”的。
有个满脸常带笑意的中年道士,姗姗来迟,与竹席这边打了个道门稽首,说有事耽搁了,贫道刚从大木观那边返回此地住处,必须自罚三杯,在这边落座后,果然连喝了三杯酒水,结果就连那位作为主人的少女,都不清楚此人身份,等到她再一问,结果发现谁都不认识这厮,而这个道士竟然还有脸与众人敬酒不停,龙袍少女冷笑不已,抬起手,就要打赏蹭酒这厮一记仙法作为教训,她府上的自酿酒水,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喝的。
喝得满脸涨红、酒嗝不断的道士赶忙大笑着起身,作揖赔罪告退,言语之际,脚步不停,倒退而走。
离着那张竹席远了,吊儿郎当的道士这才敢转过身去,脚步匆匆走下山去,约莫是借着酒劲,胆子又大了,道士开始醉态豪言一番,无古便不今,花柳丛中觅真人,囊中羞涩三五文,无今也不古,簪花小酌长生酒,才知醉乡是仙乡,守时定日刻桃符,花酒几千年,草野下士,焉知兵略?上仙真人,也是空谈。唯我大醉是不醉,日上三竿起个晚,赶个早,醒来长卧百花丛中,醉后又是一天明月清风……
那老妪轻声问道:“是那种奇人异士?”
龙袍少女讥笑道:“装神弄鬼花架子。”
道号陶者的老人犹豫了一下,习惯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,以心声与在座诸位道友泄露一个天机:“此人道行高低,恕我眼拙,看不出来,但是他的虚岁,确有千年以上了。”
“虚岁”是如今天下对那些英灵鬼物的一个说法,意味着鬼物生前所处哪朝哪代。
只是虚岁的大小,确实过虚,与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浅,完全不沾边就是了,并不能说明什么。
就像道号陶者的老人,作为名副其实的“始作俑者”,他几乎是这方天地的人间最年长者,但是他的道法修为,其实并不高。
龙袍少女犹豫了一下,朗声笑道:“下山道友,年高者尊,回来喝酒!”
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,来更迅捷,屁颠屁颠飞奔上山,重新落座,拱手抱拳笑道:“贫道连名字都忘了,如今只好取了个道号‘铁嘴’,实不相瞒,贫道与人斗法不行,但是精通相术,小有心得,敢说不弱于任何世间一位贯通古今、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。”
不自报家门还好,听到“铁嘴”这个道号,一位相对沉默寡言的女修,先忍住不笑出声,伸手抵住嘴唇,她才忍不住说道:“你就是那个被乌江打得满地找牙的骗子?还曾让钟倩扬言以后再见面,定要打你半死?”
其实她这些说法,还算客气的了,江湖上都传言,有个喜好故弄玄虚的云游道士,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没啥真本事了。
道士微笑道:“假装骗子,实非易事。”
众人听闻此言皆一时语噎。
龙袍少女就要抬起手,真真假假,道行深浅,一试便知。
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,立即开口澄清道:“诸位仙师,贫道说了斗法不济事,怎就不是大实话了。”
趣闻轶事,林林总总,山巅竹席这边只是其一。
人间如今处处都是新鲜事,奇人异士,见多不怪了。
中年道士环顾四周,蓦然满脸愁苦,判若两人,只见他低头沉吟片刻,抬起头,“喝过了酒说正事。休戚与共,荣辱一体。”
不知为何,道士竟是怔怔看着他们,就那么黯然神伤,霎时间满脸泪水,哽咽道:“一花开报新春又来,一叶落而知天下秋。”
但是在座所有主宾,在这一刻,同样是不知为何,内心深处,都不觉得对方有丝毫作伪,对方就像看着他们,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迟暮老人,眼中看到了一场未来将来的家族衰败,花团锦簇,烈火烹油过后,就是大雪茫茫,鸟兽散,走个干干净净。
道士伸手擦拭眼泪,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,再一手掌心贴在竹席上边,天地即通,轻声道:“我要替天行道,来此劝降诸君。”
冥冥之中,曾经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,如日中天,俯瞰人间。
当他“醒来”之后,犹豫了很久,才敢抬头,但只是遥望片刻,就如凡俗夫子长久凝视烈日。
所幸对方那个存在,双眼视线游曳极快,当时不曾察觉到他的窥探,他也很快就低头。
他不知自己的姓名,来历,前身。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。
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间的演变过程,就像有旁人翻开一本书,由不得他不看不记住。
可这部好像永远没有结局、当下手中书籍永远只是上册的故事书,在上册的末尾,同时分出了四本“副册”,分出了四条脉络。
而他在严格意义上,其实并不是在这座莲藕福地醒来的,是在另外一条脉络的故事线上,在那边,主人公,或者说小老天爷,是一个肩头蹲着白猿的年轻道士。然后他又在别的副册书上,看到了鸟瞰峰陆舫,作为外来的谪仙人,陆舫终于不再为情所困,转去潜心佛法,一切男女情爱皆作白骨观,凭此接连破境,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仙,故而那座天下,佛家昌盛,人间大小寺庙林立,数以万计。犹有一座天下,魔教势力鼎盛,继陆台之后的一正两副三位教主,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,再联手南苑国,马不停蹄,逐鹿天下,但是一个用剑的少年,开山立派,作为那三人的师弟,师尊陆台的关门弟子,找到三位师兄谈了一次,约定庙堂是庙堂,江湖是江湖,划清界线,互不相犯……
高君此次从落魄山返回湖山派,曾经尝试过一次阴神出窍远游,恍惚间,瞬间如同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星河中,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。
直到这一刻,她才记起先前的一场对话。
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,刚刚修道小成,学会了心声言语。
一次夜深人静,吐纳炼气完毕,高君伸手挥散屋内的浊气。
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。
“既然此身陆地仙,人间闲愁奈你何。用舍由时,显隐在我,袖手在山,云游出山,何必急于一时。”
“你是谁?什么意思?”
高君却只听到轻轻叹息一声,便再无下文。
这次重逢,对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,好像再次试图劝说高君居山修道,暂时不要理睬山外的红尘滚滚,自寻烦恼。
“知己身之大,见天地之小,切莫宝山空回,道以内化外化,山人几于道也。”
高君沉默片刻,眼神坚毅,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,一五一十回答对方,“知不可乎骤得。首时即是守时。天不再与,时不久留,能不两工,事在当之。”
“就不怕是蚍蜉撼树,螳臂当车。”
“道之所在,心神往之,高君敢以死证明后世此路可行,或不可行。”
得到确凿答案的他,不再言语,只是光阴倒流,等于将高君请出小天地,她的道心和记忆,皆归于原位。
竹席这边,“中年道士”看着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,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“劝降”、详细解释人间态势、希望他们能够更耐心些,只能是一时有效,在未来,还是人心如流水,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,甚至可以说,正因为自己的入局,置身其中,让天下走势愈发变得一团乱麻,甚至还不如单独与高君那两次闲聊来得纯粹且明朗。
中年道士叹息一声,再次施展与生俱来就拥有一小截光阴长河的天授神通。
其实在他现身螺黛岛山巅酒局,道士双脚触底那一刻起,此地就已经自成天地如水漩涡了。
他既不愿再与龙袍少女他们浪费光阴,更担心会被双金色眼眸发现端倪,再次现身之时,他黯然下山,落在竹席那边眼中,就是一个被揭穿底细只得匆匆远离的胆小鬼。
就在此时,道士蓦然转头,就看到身后跟着一个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,面容模糊不定,但是那双仿佛亘古不变的金色眼眸,骇人至极。
对方微笑道:“这么巧,你出山,我下山,既然暂时是同道中人,刚好可以同行一程。”
道士放缓脚步。
那个存在双手笼袖,走到道士身边,伸手出袖,按住道士的脑袋,轻轻拧转,就像……莫要瞻前顾后,让他只需朝前看。
“是你越过雷池在先,我属于让你知错在后,什么时候被自己知道了,想必木已成舟,也犯不着自己打自己的耳光。”
道士闻言停步,问了一个跟高君一模一样的问题,“你是谁?”
男子微笑道:“我谁都不是,自囚者而已。你就不一样了,可以在四幅画卷里边随便逛荡,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人和事。”
道士叹了口气,“你是陈平安。”
男子也叹了口气,伸出双指,将那些五个金色文字悉数捏碎,脆如火炉里迸溅的木炭崩裂声响,自嘲道:“得嘞,又落空了。”
你是陈平安。
实话是实话,可这句话真不中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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